祖母悖论（6）
第二天杀无生醒来时地铺上已经空了，连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。杀无生望向床头的香炉，香已经燃尽了，但房间里还留着若有若无的白梅香。这安神香还真有用，自己居然连掠风窃尘什么时候走都都不知道。
杀无生起身，迅速梳洗了一番下楼，看到掠风窃尘坐在大堂，正和跑堂小二谈笑风生，见到他下楼露出一个璀璨的笑容：“早上好，无生。”杀无生微微点头算是回应，过去坐到他对面。
掠风窃尘：“好久不见了，无生。我可是很想念你啊。”说着伸手似乎是想去触碰他的脸颊。 杀无生面无表情地微微偏头躲开：“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。”“唉，还以为无生至少会犹豫一下呢，真是失望。”
虽然嘴上这么说，但杀无生完全没有看出他的失望表现在哪里。 掠风窃尘将托盘中的粥和小笼包放到杀无生面前，小笼包鼓鼓的，透过半透明的包子皮似乎能感受到里面的汤汁在微微晃动，看起来十分诱人：“吃早餐吧无生，这可是这家客栈的招牌汤包。”
“嗯。”杀无生舀了一勺粥送到嘴边。掠风窃尘：“……”低下头默默地剥起了手里的水煮蛋。 剥完壳的鸡蛋平整光滑，掠风窃尘将蛋掰开，然后似乎相当嫌弃地用筷子挖出蛋黄随手放进碗里，咬了一口蛋白。
“……”杀无生看他一眼，低头继续喝粥，也不想去评价他这种近乎幼稚的行为。但是下一秒那枚蛋黄就被一根筷子戳到了自己碗里。 对面的掠风窃尘笑意盈盈理直气壮：“我实在不想吃，可是又不能浪费食物，只好麻烦无生你了。”杀无生脸色不变，一勺子将蛋黄压碎，和着粥一起吃下肚。
真是无理又任性，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。杀无生心想。
他记得一年多以前，他和凛雪鸦在一间客栈投宿，那天正下着雨，凛雪鸦却突然想吃什么点心铺的点心，却又怕没有伞会被淋湿，坐在窗前一副很忧伤的样子。 “至于吗。”他记得他是这么问的。“诶，无生这你就不懂了，听说那家点心铺的樱叶麻薯是以樱花为料做的，带着樱花花香，以花香美酒为伴观赏樱雨不也是一件乐事？”
他说的樱雨是客栈前的樱花树的樱花瓣被风吹落，和雨合在一起落了下来，客栈前有好几棵樱花树，树下一片粉红。杀无生完全不明白这种落在地上可悲至极的残花有什么好欣赏的，但他还是出了门。
其实说来说去凛雪鸦就是想差遣自己去买，但是那个时候自己硬是没有看出来。 最后点心还是买了回来，除了凛雪鸦想要的樱叶麻薯，还有一些果脯。 杀无生将点心往桌上一放，就寻了干净衣物沐浴去了，也就错过了凛雪鸦盯着他的背影时脸上一闪而过的兴奋。
等到他洗完澡出来，就看到凛雪鸦端坐在桌前，桌上放着酒壶酒盏，点心果脯也寻了瓷盘摆好。
杀无生坐到凛雪鸦对面的空位上，凛雪鸦斟了一杯酒给他，杀无生接过浅浅地抿了一口，一抬眼却发现凛雪鸦半撑着头笑意盈盈地盯着自己，一语不发，直盯得人浑身不自在：“你看什么。”
“没什么，无生，我只是觉得很感动。”也很有趣。凛雪鸦在心里补充道。他继续说道：“没想到无生居然会因为我冒着雨去买点心啊，原来我在无生心里这么重要。”停了停又补上一句，“我真的非常高兴。”他这么说着，嘴角的弧度也是非常明显，看起来真是真心诚意，毫无心机，窘得杀无生垂下眼灌了一口酒：“说什么傻话。”
“既然无生不喜欢说这种话那我就不说了吧。”凛雪鸦笑眯眯地拈了一块点心：“尝尝无生辛苦买来的点心吧。”
杀无生看着凛雪鸦指尖那块看起来又像黑又像绿的不明物体，他买时只看了纸袋，没有看到点心的全貌：“这是什么东西？”
“樱叶麻薯啊。”凛雪鸦笑眯眯地道，微微倾身越过桌子将麻薯送到杀无生嘴边：“无生，给个面子尝一尝？”
看着凛雪鸦幽深的猩红眼眸，杀无生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微微张开口，凛雪鸦却突然收回手，：“哎呀，我忘了剥叶子了。”
纤长白皙的手指掀开外面那层墨绿色的樱叶，仿佛魔法一般露出里面淡粉色的内里，重新喂到杀无生嘴边：“虽然外面那层糖渍的樱叶也能吃，但是口感太粗糙了，无生还是不吃了的好。”
杀无生张口咬下一口，凛雪鸦：“好吃吗？”“太甜了。” 凛雪鸦收手落座，就着杀无生刚刚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：“我倒是觉得还不错呢。”“那你吃吧。”杀无生道，重新拿过酒盏灌了一口。
麻薯不大，凛雪鸦两口吃完一个，也抿了一口，看着窗外笑了笑：“美食美酒，还有美景美人，今日还真是有福呐。”杀无生并未去深想其中的深意，只当他看见窗外有一女子经过。
不过说到美人……他看向对面的凛雪鸦，那人五官精致俊美，银发高束，身上的锦衣饰物在灯火下显得格外璀璨，纤长的睫毛微微上翘，和那双猩红幽深的眼眸合在一起，给他增添了几分妖异惑人的气质。 如此外貌，怎么也说得上是美人吧？杀无生忍不住想。凛雪鸦知道杀无生在看着自己出神，却也不说破，只看自己的景。
手中的勺子突然被抽走，杀无生回了神，看到掠风窃尘将勺子放回碗里，将汤包推了过来：“无生，你的警惕性什么时候这么低了，连吃个饭都能走神？”杀无生还没说话，掠风窃尘就准备起身，杀无生：“你……！”话到一半却卡住了，掠风窃尘微微一笑：“放心，无生，我不走。倒是无生你，乖乖地把剩下的早餐吃完，不要剩着浪费了。”想了想又补充道，“对了，吃汤包的时候先把汤汁吸掉，小心烫。”说完慢悠悠地走了。
杀无生看着那人的背影，摇头。连自己吃多少早餐都要管，这人是把他当成另一个杀无生了吧。但他明明知道这个掠风窃尘和那个凛雪鸦绝对不会是同一个人，为什么他要起身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挽留？
杀无生有些艰难地吃掉了那些早餐。不是这些早餐难吃，而是分量对杀无生来说有点大。但是实际上一碗粥三个汤包的分量对一个成年男子来说并不大，只是杀无生有一餐没一餐惯了，有时候一两天可能就吃点干粮，突然吃这么多不怎么习惯。 等他吃完早餐走出客栈，客栈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支起了一个小棚子，掠风窃尘在那里说书。说书人的声音清越婉转，听起来别有一番味道。棚子里坐着听书的大多是年轻的姑娘小姐，脸颊微红，大概是冲着掠风窃尘的皮相去的。
杀无生站在人群外有些犹豫，掠风窃尘看到了他，冲他招了招手。杀无生越过人群，在掠风窃尘的示意下坐到了掠风窃尘身边。
掠风窃尘倒了一盏茶水给他，继续讲他的故事。杀无生抿了一口还有点烫的茶水。顶级的明前龙井，倒是符合掠风窃尘的做派。只是光这一壶茶的价钱就抵得上十次说书的价钱了。虽然知道他说书是别有目的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特意叫上自己。
掠风窃尘的话仍在继续，杀无生听了几句有些熟悉，这分明是自己的亲身经历：“青年和小孩子带着草药筐回到医馆，医馆内血流了一地……”
杀无生垂着眼喝茶，思绪渐渐回到了那天，自从待在掠风窃尘身边，自己就开始忍不住出神。
那时他已经在医馆待了一个多月，伤已经好了大半。但是腿上还没有好全，看起来有些跛，但是他也并不在意。和医师小孩他也算混熟了，所以当安天生强行拉着自己陪他采药时，他也没有拒绝。
杀无生在外漂泊多年，也能认出几种止血的草药，但是还是比不上从小在医馆长大的安天生。两人采药回来的路上，在街道上遇到了一个扛着糖葫芦挑子的小贩。
看着安天生看着红艳艳的山楂果默默咽口水的样子，还是买了一根递给他：“下不为例。”
安天生眼睛都亮了，他家里家境拮据，又是个懂事早慧的，自然不会要求爷爷去给自己买这些零嘴。于是开心地说了声：“谢谢无生哥哥！”接过糖葫芦像只猫儿似的舔了起来。旁边的小贩看着笑了：“公子，令弟可爱聪慧，将来必成大器。”杀无生没想到小贩敢和自己搭话，但又不知道怎么回应，略略点头，拉着安天生要走。小贩也不在意他这种冷硬的态度，笑眯眯地扛着挑子走了。
杀无生有些恍惚。他曾经设想过和凛雪鸦一起开道场后的生活，大概就像这样。有时他和凛雪鸦带着徒弟上街，他心情好的时候也许会给馋了的小鬼徒弟买一根糖葫芦。也许凛雪鸦也会买一根，然后缠着自己咬一口尝尝。遇到搭讪的小贩凛雪鸦也会三言两语将小贩哄走，顺便调笑一下自己的不近人情。
想想有点美好。似乎自己就是这么平常的一个普通人，不用承受他人异样的眼光，也不用再过那种刀尖舔血的生活。就算凛雪鸦不肯放弃做盗贼去开道场，他也可以继续做凛雪鸦的保镖，远远地看着这个人也好。
不过这点说来有些卑微的愿望，凛雪鸦也不肯给他机会。
穿过大街回到医馆，刚进门杀无生就敏感地闻到了血腥味。他眼神一凛，将草药筐放下，对安天生道：“待在这里别动。”
走到后院，看到后院站满了身着白衣的青年人和中年人，杀无生都不认识，找他寻仇的人太多，他也懒得去记。但是倒在血泊中的人他却很熟悉，是安天生的爷爷。几个时辰以前他还笑着叮嘱自己和安天生早去早回路上小心，现在却变成了一具尸首。
杀无生看向那群白衣翩翩所谓的“名门正道”之人，突然觉得有点讽刺。就算是他，也不会对剑都拿不起来的老弱病残出手，他们倒是比剑鬼的底线都低。
面前的人还在三三两两地挑衅：“看哪，大名鼎鼎的鸣凤绝杀现在居然是个跛子。”“欺师灭祖，真是没良心，铁笛仙也是瞎了眼，才会收他为徒。”“还以为鸣凤绝杀多厉害呢，还不是被掠风窃尘耍得团团……”
声音戛然而止，因为他的喉咙被凤啼双声的其中一支刺了个对穿。
杀无生：“说完了就可以去死了。”白衣人惊恐地退开，看着自己的同伴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倒下，互相看看后一拥而上。杀无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，只是凭着本能去斩开面前的白色身影，好像这样就能斩断对凛雪鸦这个人的执念。
是，那个人说得没错，他确实被凛雪鸦耍得团团转，真心也好，骄傲也好，都被他悉数夺走，扔进泥里。最可笑的是他居然还保留着对他的思慕之情，居然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想见到他。
他不明白，为什么自己想守护的东西，他一个也守不住，而想要抛弃的东西，却如跗骨之蛆一般怎么都甩不掉。
最后杀无生站在满地的尸首里，手上的凤啼双声还在滴答渗血。他上前将那支插在别人喉咙里的凤啼双声拔出来，回头去看抱着门框正哭得打嗝的安天生。
最后，他上前将安天生抱起，笨拙地轻轻拍打他的背。安天生一愣，对着他又踢又打，嚎啕大哭：“都怪你，坏人，放开我！”奈何腰间的手臂恍若铁箍一般，怎么都挣不开，安天生一口咬住了杀无生肩膀，很快见了红。杀无生不语，也没有挣开。
最后杀无生找了十多天，找了个不能生育的家境相对殷实的人家，寄养了安天生。但是杀无生要走，安天生又哪里肯放手，一路走一路摔地跟了半天，最后还是没有跟上杀无生的脚步。
微凉的手指触上手背，杀无生回神，掠风窃尘给他换了一杯热茶，又开始讲他的故事：“话说掠风窃尘最喜窃取他人心中执念，这一日他盯上了娈娘子……”
杀无生口里的茶差点没喷出来，有自己讲自己的故事的操作吗？不过他也确实有些好奇，毕竟凛雪鸦从来没有主动说过自己之前的事。
最后杀无生听掠风窃尘讲完了好几个他从前戏弄的人的故事，渐渐日头升到了当中。掠风窃尘一拍板：“欲听后事如何，请听下回分解。各位美丽的小姐们，我们要收摊吃午饭了。”
既然这么说了，姑娘们纷纷放下些碎银准备离开，掠风窃尘也起身，但没走几步，突然双目一闭向前栽去。
幸好杀无生就走在他身边，一把扶住他四下望了望，却没有发现什么威胁。他试探着叫了叫他，见没什么作用，便在姑娘们的惊呼声中将人一把打横抱起，急匆匆地走进了客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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预知后事如何，请听下回分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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